四年前的夏天，我們從西寧去玉樹的路上，翻過巴顏喀拉山口，暮色黃昏中趕到了一個叫珍秦的小鎮(zhèn)。印象中，這里空曠寂寥，烏云低垂，道路泥濘，還跨過了一條黝黑的小河?，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條小河就是扎曲河，原來它就是雅礱江的源頭。

圖為雅礱江河畔的美麗新村

本來，我對雅礱江也沒有太多概念。但在康巴高原上東西南北縱橫穿越，漸漸地發(fā)現(xiàn)，雅礱江總在身邊游移。在石渠縣，我來到巴格瑪尼石經(jīng)墻，扎曲河從長沙貢馬和格孟鄉(xiāng)的交界處始稱雅礱江；在德格縣，我來到格薩爾王的誕生地，雅礱江從阿須草原緩緩流過；在甘孜縣，我來到絨巴岔片區(qū)，雅礱江孕育了甘孜州最為寬闊的農(nóng)業(yè)河谷；在道孚縣，我來到鮮花盛開的鮮水河畔，這是匯入雅礱江的最大支流；在理塘縣，我來到毛埡草原，無量河從這里出發(fā)形成理塘河在涼山州的木里縣注入雅礱江；在康定市，我來到貢嘎山西坡，每一條涓涓細流都奔向了雅礱江的懷抱。今年實行河長制，自己成為了雅礱江甘孜段的河長，了解到甘孜州18個縣中，有11個縣屬于雅礱江流域，對它就更加關注了。

資料上說，雅礱江是金沙江最大支流，是中國水能資源最富集的河流之一。雖然長度只有1571公里，但河流落差達到3830米，流量達到600億立方米，全流域水能理論蘊藏量達到3840萬千瓦。它從青海流到四川，從甘孜藏族自治州，流到?jīng)錾揭妥遄灾沃?，最后在陽光花城攀枝花流進金沙江。然而，在中國所有的大江大河中，最被人忽視和冷落的可能要算雅礱江了，似乎它沒有歷史，沒有傳奇，沒有用處，甚至在過去連個名字都搞不清楚，遑論其他。我國著名民族史學家、近代藏學研究學者任乃強先生在其巨著《西康圖經(jīng)》中，記述了他考察的雅礱江，稱“勝清以前，未嘗有通達之士，識此河水，辨其源流，故無古籍名字，可資聚訟，然猶或解之為黑水、瀘水、若水。”他詼諧幽默地說，“水若能言，將自辨矣”。

新龍縣，處在雅礱江的深切峽谷之中，受自然地理條件所限，長期處于極度的封閉狀態(tài)，是甘孜州唯一一個不與本州外其他縣接壤的縣份?？墒牵诺a江之名或許就因它而來。歷史上的扎曲河從甘孜縣進入新龍縣后，藏語稱為“雅曲”，新龍地方稱為“雅龍”，即雅曲河谷的意思。正因如此，這條河后來在漢語中才被稱為雅礱江。

新龍雖然偏遠閉塞，但與外界的交往卻很廣泛。早在元代初期，新龍地方的僧人喜饒降澤就到元大都即今天的首都北京拜見世祖忽必烈，據(jù)說他施展功力把一根鐵矛挽成一個鐵疙瘩，藏語即“瞻對”，因此被封為新龍地方的管理者，稱為“瞻對本沖”，意為挽鐵疙瘩的官員，誕生了當?shù)氐牡谝淮皩ν了?。此后新?00多年的歷史，基本就是一部瞻對土司的歷史。尤其是到了有清一代，中央政府從1730年到1896年，從雍正，歷經(jīng)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到光緒，七朝皇帝不間斷地向瞻對用兵七次，直到趙爾豐實行川邊改土歸流，設置“懷柔縣”（一年后改為“瞻化縣”），鐵疙瘩終于融化。

翻看歷史，還是很有意味?，F(xiàn)任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阿來寫了一本書，《瞻對 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在魯迅文學獎評獎時引起了很大爭議，這本書就講到了這段歷史。阿來在書中寫道，“所謂現(xiàn)實題材，都是正在發(fā)生的事，但寫著寫著，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新事情，里子都很舊，舊得讓人傷心。又發(fā)現(xiàn)，這些過去一百年兩百年的事，其實還很新。只不過主角們化了時髦的現(xiàn)代妝，還用舊套路在舞臺上表演著。”這是作者對藏區(qū)社會治理的一種規(guī)律性認識。中國人民大學有一位教授高王凌，在研究君主和官僚的矛盾時，從清政府征戰(zhàn)瞻對和大小金川的連年戰(zhàn)事中，從另一個角度發(fā)現(xiàn)并提出了清政府官員的“反行為”，從慶復、訥親，到傅恒、琦善，第一步是裝假、欺騙，第二步是讓皇上自己去悟，但是皇上又好像什么都明白。通過施展“反行為”，把皇上蒙混過去，取得了平定瞻對的一場場“偽勝利”。

1929年的10月，任乃強先生跨過雅礱江的關口石門坎，從甘孜縣來到新龍，一呆就是82天，這是他在西康考察期間滯留最久的地方。在這里，他因生病，發(fā)現(xiàn)了藏藥“獨一味”的妙用；在這里，他聽到了“蠻三國”，其實就是格薩爾說唱，開啟了向內(nèi)地介紹格薩爾的先河；在這里，他因“決心研究邊事，詳知番中風俗語言，及其他一切實況”，也為“慮其（劣紳土豪）途中報復，籍以自衛(wèi)”，娶了瞻對土司家的女兒，演繹了一段藏學前輩的傳奇經(jīng)歷。

新龍，是一塊臥虎藏龍之地。曾在縣旅游局工作的老米，是個半藏半漢的團結(jié)族，從小在新龍長大。他對新龍的熱愛毫不掩飾，極其高調(diào)，直接叫板稻城亞丁，認為新龍才是甘孜高原上最美的地方，只是因為交通不便，發(fā)展較為緩慢，沒有被人們所充分認識。在這個過程中，老米從一個政府官員，轉(zhuǎn)型成了一位出色的攝影師，他跑遍了新龍的每一座山，每一條河。他還自己制作了美篇《康巴紅新龍》，每隔幾天就發(fā)表一組新龍的美圖美文，宣介自己美麗的家鄉(xiāng)。這次辛苦老米，利用周末花了一天的時間，陪我們從和平鄉(xiāng)溯流而上，一直走到了安樂鄉(xiāng)，這可是新龍境內(nèi)雅礱江的大半個河谷。

圖為雅礱江上的波日橋攝影：尼瑪嘉措

一路走來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在雅礱江的深溝峽谷中穿行，為新龍夏末秋初的美景所感染。繞著盤山公路，穿過黃金麥田，我們來到麻日鄉(xiāng)的措卡湖。湖面雖然不大，但高懸在雅礱江之上，背靠蒼茫的大山，藏身茂密的森林，一湖清水倒映著措卡寺的佛殿僧舍，挺拔的蒼松翠柏錯落有致地排列其間。曾經(jīng)一掃康巴大地的新龍英雄貢布朗加，他的故事還在當?shù)貍鲹P，縣城規(guī)模最大的酒店就以他的外號“布魯曼”（獨眼龍）命名。他殘存的官寨至今屹立在雅礱江東岸，官寨下方是雅礱江上保留最完整的唯一一座藏式伸臂橋——波日橋，構(gòu)造奇特，科學合理，造型優(yōu)美。如今，沿雅礱江的省道S217由北向南貫穿新龍，連接了國道G317和G318。但游客們往往缺乏對新龍歷史自然的了解，一騎絕塵，呼嘯而過。除卻歷史的煙雨，新龍的美景，還有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正在等待人們的發(fā)現(xiàn)和矚目。

圖為雅江縣城第一高樓驛都大酒店攝影：尼瑪嘉措

新龍縣下游的雅江縣，則完全是因雅礱江而得名。這個關卡在藏語里稱“雅曲卡”，即雅礱江的渡口，清朝在此設立河口縣，民國時期改稱雅江縣。就在這個渡口，趙爾豐引進比利時技術修建了一座跨江大橋，但建成一年之后就因匪患炸掉了，這可能是中國橋梁史上最大的悲劇。目前這里仍然是進藏大道上最為重要而狹窄的關口。雅江縣城非常局促地建在雅礱江邊的斜坡上，目前為止城區(qū)建成面積只有不到0.5平方公里，被稱為川藏線上最狹小的縣城，因此這里也誕生了據(jù)說是青藏高原上最高的大樓—26層的驛都大酒店。

在雅江縣城上游25公里處，兩河口水電站正在緊張地施工建設。雅礱江在新龍、雅江縣境的河道變得最為狹窄，平均寬度大都在40米-80米，而且落差大，很適宜修建水電站。據(jù)了解，兩河口水電站主要是發(fā)電，同時具有蓄水蓄能、分擔長江中下游防洪能力。它創(chuàng)下了兩項“中國之最”的記錄，一是中國藏區(qū)最大的水電站工程，二是擁有295米的中國最高土石壩，比三峽大壩高出了整整110米。

從雅江縣城到理塘的路邊立有一塊“康巴漢子村”的招牌，我們十分好奇，于是拐下主路進到一條山溝，不曾想闖進了川藏茶馬古道的重鎮(zhèn)西俄洛。古道雖已廢棄，但歷史卻在這里沉淀，風景異常的優(yōu)美。一座座土石結(jié)構(gòu)的藏式樓房高大炫麗，散落在秋日的原野上。同行的朋友介紹說，這片谷地都算是西俄洛，其中最大的一個村子叫“甲翁”，意為漢人駐留的地方，這表明了此地是茶馬古道的重要驛站，同時這里還是當年蒙古軍隊駐軍的地方。大家普遍理解的康巴漢子豪爽高大、帥氣勇猛，這里之所以出產(chǎn)典型的康巴漢子，恐怕與多民族的交流交往交融有關。鄉(xiāng)里的干部說，正在申請把“西俄洛鎮(zhèn)”改名“康巴漢子鎮(zhèn)”。聯(lián)想到與之相對應的茶馬古道重鎮(zhèn)“東俄洛鎮(zhèn)”已經(jīng)改名為“新都橋鎮(zhèn)”，感到十分的無奈和悵然。如果只是圖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一時之快，卻丟失了深厚的歷史存在感和豐富的文化性，只能剩下急功近利和粗鄙媚俗的遺憾。

圖為西俄洛的古碉樓遺址

從西俄洛鎮(zhèn)翻上南面的山嶺，突然出現(xiàn)一片開闊平坦的草場，周邊群山環(huán)繞，森林蒼郁。本來這片牧場叫“雞足牛場”，現(xiàn)在為了旅游開發(fā)，已經(jīng)包裝更名為郭崗蓮花寶頂，好像什么事情都要貼上一點佛教的標簽才好用。在牛場的中心也是制高點，我們看到一片巨大的廢墟。聽縣里的人講，有學者論證認為這里是白狼國遺址，將要開發(fā)建設白狼古羌國風情園。白狼國，據(jù)《后漢書·西南夷列傳》記載,是東漢時期位于四川西部的一個小國，大體位于今雅礱江以西的雅江、巴塘、白玉一帶，與中原王朝保持良好關系，在公元70-100年間曾三次歸附漢王朝，10世紀以后不見于史冊，可能完全融入到藏族之中。

前幾年在這片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一批陶俑，面帶微笑，眼睛碩大，十分獨特，似乎反映了吐蕃東擴時白狼族逐步融入藏族的過程。我從現(xiàn)場殘存的歷史遺跡看，建筑規(guī)模相當宏大，約有5萬平方米，主體結(jié)構(gòu)主要由石片砌成，工藝比較先進，應該不是2千年前的建筑，可能是一座很古老的古白狼國寺廟。我熱愛考古，但不是專家，希望專家們能夠深入發(fā)掘和研究。但不管如何，這個遺址可以充分反應出雅礱江流域同樣是一個多民族交流融合的重要區(qū)域。

站在古老的遺址上，向西邊的山嶺望去，在一片黑茫茫的森林中間，展露出一片蔥綠的草地。仔細觀察，這塊草地很像一副完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實在是個自然奇跡。有朋友開玩笑說，還是甘孜人民最愛國，把中國地圖都印在了高原的山頭上。

圖為隨手采摘的野生蘑菇攝影：尼瑪嘉措

徒步下山的途中，路過身邊的喬木灌木叢林，竟然遍地都是野生蘑菇。我們同行的6個人只用20分鐘就采了10多斤。問當?shù)氐拇迕癫胖溃@些都是雜菌，賣不出價錢，村民都到青岡林里采松茸去了。雅江，被譽為中國松茸之鄉(xiāng)，過去因為我對西藏林芝石鍋松茸雞的欣賞，對此很不以為然。這次的隨手采摘，以及在康定菜市場的隨見所聞，知道雅江的松茸果然名不虛傳。今年的松茸價格較往年高出不少，剛上市時賣到每斤150元，后來價格也基本維持在50-80元。雅江的松茸，通過電商大都賣到了廣東、北京、上海、成都等地。目前雖然進入了收尾階段，但村民們還在每天進山采集。辛苦的勞動換來了一個高收入的年份。

伴隨著青藏高原及橫斷山脈的生態(tài)保護、人文發(fā)現(xiàn)、山地旅游、水資源開發(fā)等，雅礱江逐漸進入了人們的視野。這里有最美的自然風光，這里有深厚且獨特的歷史文化，這里有豐富的水能蘊藏。無論從哪個角度排座次，雅礱江都應該位于中國大江大河之前列，而且完全不用客氣。我們一起來頂?。ㄖ袊鞑鼐W(wǎng) 圖、文/尼瑪嘉措）